如果是从书法开始当代转换,学习传统以及日本现代书像是不可避免的,早期张大我发挥水墨墨晕的微妙,展开飞白书写梦一样的迷离,已经开始不同于书像,一旦更为彻底回到自然性的无限生机,墨线就成为融合天地的那条遥远又切近的地平线。
在张大我最近两年壁画一般的作品上,深沉的宿墨在轻盈的书写中,有着凤尾与云虚纹一般的优美线条密集而通透地在翻卷,彼此错叠,蓬勃生长,吸允着大地的无尽地生机,以至于整个大地都被提挂起来,画面似乎要把我们吸纳进去。没有几十年对中国书法的痴迷,就没有如此彻底地转换,也没有如此磅礴大气的作品。
严格说,自然界并没有“线”,要从自然之中看到线,这已经是某种抽取,尤其是人类早期那些带有规整几何一般的线条是抽象的萌发,但如果这个抽取的线具有一种自然性的仿生形态,比如云纹,兽面纹等等,中国艺术书写性的秘密就在于把抽取的线再次返归到自然,这是为了保留自然的那种生长性。把自己的画史命名为《回溪草堂》,我们就看到了张大我的那种情怀,让传统的线条解放出来,如同他自己所言的进入“开放式书写”,让线条舞动起来,飞跃起来,充分展开传统“飞白书”的潜能,疾涩中带来的虚白美感,又在墨晕的晕散之中,激发纯然形式性的快感,书写的逸乐无处不在。书写的当代转换中,没有人比张大我的线条如此轻盈狂放,这些墨线在呼喊,在奔走,在跳跃,在舞蹈,在奔逸,交错与杂乱,但越来越进入自如地逸动,这是自由之歌,宛若散开的孔雀羽毛,从某个高空散落下来,留下了翻转与翻卷的妍姿,让人着迷。张大我恢复了传统的云虚纹那个隐秘的生命线:这是从古代的云虚纹到汉代马王堆出土棺椁上舞动的云虚纹,到书法里的狂草,再到山水画里的皴线(比如郭熙的卷云皴),直到吸收西方现代舞的姿态,这个翻卷之线,或者如同德勒兹所言的“逃逸之线”,把线从传统太极图的那个圆圈中解放出来,这是生命自由地写照。在这个意义上,“线”已经不是线,而是虚气流动的迹象。当然,它就不是西方点线面意义上的抽象线,也不是西方古典意义上与形体相关的轮廓线,而是从中国传统自身的书写性抽取出来的线,或者说玄虚之迹象。
那么,何为开放式书写?这些舞蹈的线痕如何生长出来?张大我是如何转换传统书法线条的?一个好的艺术家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个转换的例子!
首先是“狂草加乱线”:对书法线条的转换,从一开始,张大我除了少年古典书法的训练,起先受到日本书像的影响,以“少字术”开始,但张大我以其奔放的想象力,把单个字更为彻底变形,尤其是借助于“墨晕”的变化,即不仅仅是笔性,还充分利用水墨的水性,日本书法对水性其实强调不够,中国山水画与禅宗艺术的差别在于,更为强调水的运用(如同元明的文人山水画超越了宋代简笔的禅宗画,就在于以水法以及气化摆脱了简笔过于依赖笔性的特点),中国八十年代的实验水墨不同于传统笔墨,也在于对于水法的充分利用,如同黄宾虹晚期从笔法与墨法中寻求新的水法。以墨晕的晕散,水性的渗染,充分利用水性渗晕的视觉效果,来拉伸与洇没字形,更为彻底地打开了线条气化的书写性,同时利用疾涩地书写带来的飞白效果。这些“飞白”的迷离,线条在打断与连续之间,呈现出独特的节奏,宛若天国的回应,线条带有一种鸿鹄或者苍鹰飞过天空而留下的那种唿哨之音,那种余音,是的,张大我捕获了书法线条的那种永恒回旋的余音,并且,让这余音舞动起来。狂草之为狂草,在张旭那里,正是来自于对公孙大娘舞剑的顿悟,草书的线条不同于楷书与行书在于,不首字形结体的控制,不是写意的程式化,而是线条被气息充满,但这个气息一直处于时机的变化之中,随机而发,满心而发!即书写的机妙在于瞬间的生发,乃至于爆发,爆炸式涌动(这是传统没有的),线条处于翻卷(scrolling,whirling)之中,即把气化向着不确定的震荡转换,而最为不确定变化的是云气,尤其是汉代的云虚纹,有着灿烂美丽的云尾,似乎是某种凤尾,因此有着虚气,而且保持变化,不断翻卷,不是西方的褶子(pli),而是如同传统卷轴的展阅方式,更为与混沌的搅扰相关,草书之为草书的线条,就是此翻卷的云虚纹,一直要保持卷动(turnover,cross),保持搅转。张大我以其敏感,把握了这个翻卷的手法与姿态,不断打破已有书法文字的约束,更为发挥气纹本身的卷动,更为彻底向着杂乱,向着杂草一般的线条转化,杂乱乃是进入混沌之中,在混沌中呼吸与遨游,在其间奔突,踊跃,宛若杂草要在春天开始从封土中冒头而出,奋跃的姿态,乃是生命力的展现,是线条可塑性的极端显现。如此的开放式书写也是自由地书写,穿越地书写。
其次是自然的生长线。不仅仅是书法的线条,张大我对线条的变形,还来自于自然的启示。尽管自然界并没有线条,线条已经是人类的抽取,但线条的书写又模仿自然以及在书写中把握自然变化的时机,让时机连绵生发,这是艺术的创造。一方面,是来自于某种模仿,这个模仿不是西方对理型的模仿,而是对自然生动性的某种仿生;另一方面,则是让这个线条有着自然的某种生长性,有着呼吸感,似乎这个线条还在保持生发。而且,随着不同的自然环境,不同的自然物,比如海岸线,波浪,荒草,树枝,风雪,尤其是漫天雪花的飘散,自然界的这些运动状态,在艺术家眼里,线条生长的态势在书写之中,获得某种节律。自然现象各个不同,就有着不同的仿生书写,这主要是发现自然之物生长的姿态,那种妍丽之态,在张大我的笔下,华美而丰涵。对自然之线的仿生书写以及让线条的书写有着自然的生长性,这是张大我能够变化书法线条的关键。在艺术家的书写中,自然之线乃是时间流动的线痕,雨雪这些自然之物在催生,似乎一直在下落,纸面仅仅是接纳那种自然之物散落的平面,只要慷慨敞开怀抱,一切就会宛若天成。
再次,长软的毛笔书写出玄线。除了线条的变形,线条还要有着韵味,这需要书写性加入更为细腻的笔触,所谓“笔软则奇怪生焉”。张大我的毛笔异常特殊,为了发挥八面出锋的笔锋伸展的呼吸性,他改造了毛笔,以更为虚软与松软的毛做成毛笔,更为柔软的书写,就可以让线条散开,如同“花痕”,这也是把传统的游丝线推向极端,更为细柔,如同发丝,我们称之为“玄线”。而且,毛笔的笔杆还异常长,加倍地长,这就把毛笔改造为佛尘一般的高洁,一种虚让而淡然的姿态开始超然跃出。这个如同佛尘一般的毛笔轻轻扫过纸面,留下柔美的线痕,足够长才能足够软,在半失控状态,在托扫与吹拂之中,线痕更为多向性,宛若风吹过一般,留下的是风的气息,因为足够长,可以甩起来,那种逸动的散开更为富有韵味。
运用抢墨与抢笔激发出多向的笔触。除了这种松软的笔痕,张大我的线条还有着宿墨带来的那种枯寒与苍劲,这是以大笔大墨书写时,以抢笔抢墨的手法,以极快的速度,让线条不断叠加,带来错乱,如同范宽的雨点皴。线条的飘散,离散,流散,但这些离散的线条却在彼此暗中吸引,蕴含着艺术家对世界的无尽眷念,有一天当我看到艺术家发来自己居住在澳洲海边的照片,在绿草,蓝天,海岸之间,艺术家找到了人类在大地上居住的那种内在的诗意,最近的作品就是从自己生活的地带中抽取出视觉形式的,是自然在教化艺术家的书写。
留下墨影。水墨的韵味,还在于张大我对墨性的理解,他画出了墨影,一方面是利用水墨的渗染与渗晕,另一方面画出墨的阴影,也是现代西方光影对比的一种转换。妙墨系列就是如此萌生。
张大我的开放式书写,也是穿越式或跨越式书写,建立了一个范例。张大我的书写,对传统的转换可以启发我们思考一个传统转换的方式,这里有着三个步骤,这个转换步骤异常关键,他让我们对传统书写性的转换有一个清楚的认知,不陷入传统的程式化余絮,也不再效仿日本书像,也不重复西方抽象的视觉形式,而是从中国文化生命线的书写性中,转换出中国艺术内在的道路出来。
第一个阶段,对传统“似与不似之间”之“似像”的彻底化。传统书法与山水画的感知模式,都来自于似与不似之间的视觉提取,作为所谓象形文字或者图像文字的汉字,在书写时总是有着字形的相似性,哪怕草书还是有着相似性,只是更为靠近“不似”,因此仅仅是草书的变形,还是处于似像之中,即从草书的搅转,扭动,纵放,或者是蛇形线,我们说云虚纹以及翻卷之线中要打开新的书写性。但这个阶段还是有着字形与字义的限制。张大我早期以墨晕的墨线,还有日本少字术的西方形式变形,来扩展草书的云虚纹,甚至更为翻卷,更为舞动,散开,就是为了使之更为彻底地变形。这个阶段基本上开始忘记传统书法的用笔与字形了。
第二个阶段,但进一步的翻卷,则不仅仅是不相似,而是走向抽象的“不是”(即传统并没有这个纯然的抽象,不是书法的那种抽象性,而是进入混沌,消除任何可见的形象与意象,与西方的纯粹抽象相通)。根本不再是传统的字形与字义了,而是走向纯粹的线条,只是所谓的“乱笔”,或者“乱线”,这个乱线是狂写,进入书写性本身,是书写在滋生书写,而不再参照任何意象。张大我让线条更为破碎,进入浑化之中,不仅仅忘记了字形与形象,而且走向混沌,破块混沌,尤其是细碎化,如同贾柯梅迪晚期的碎线,但并不走向某个整体的形式,而是破碎生成为碎形。在细碎之中,有着更多的“细白”与“间白”涌现出来,让草书的飞白书更为碎散,更为繁复,这是来自于艺术家对呼吸吐纳的感受,以自身的吐纳书写来引导碎线,那些碎线之间有着通透的气息在流动,是纯然的空白在调节感觉的书写与流动,这是开始了反向重构!这些无数细碎的“间白”空间异常生动,形成画面斑驳陆离的那种闪烁与迷离。让碎线成为纯粹颤动舞动的线条,就成为了“玄线”,是玄暗的线,宿墨的墨色在拂扫之中,旋转翻卷之中,带来墨分五色的色线。有的甚至更为细白,在一片浑然的白色之中,带来幻化之美。那些细碎的线条让人似乎要去触摸它们,画面确实有着肌肤之丽,召唤我们的触摸。这些细碎的线条在淹没之中,召唤我们的挽留,但它们却依然在自己的世界中飘散。这些淡白的碎线,仅仅是某种擦痕,是笔触轻轻接触留下的吻痕,是爱意地吸允,张大我以其豪放和深沉却让笔痕如此细腻,宛若天外飞来的吻痕。这是虚化的大艺术!
第三个阶段,则是生成出自然之线,让抽象回到自然,这是不同于西方抽象艺术的独特性,也不是之后极简主义的剧场性,而是回到平面,更为彻底打开无维度的深度。因为飞白打开的是一维平面上的深度,但那个深度并不制造错觉,乃是回到无维度——这个无维度,是让画面的间白在画面上生长,反向重构出一个看似自然性的模态,一直保持生长的姿态。表面上看,似乎再次回到了相似性,有着与自然之物相似的某种形态,但仅仅是生长的姿态,似乎从草书的草写开始,张大我一直书写的仅仅是草:草书的草写或者卷动,切碎的草在风中的弥散,以及回到草坡的自然生长性,但这个草写的过程乃是自由变形的过程,是保持生发的无尽性,这是《野草》的精神,但比鲁迅的野草更为富有生命的生机,它吸取了海洋的气息,有着火热的燃烧,也有着水性的侵润,有着凤尾一般展开的雅致,还不断幻化着,又不仅仅是自然的样态,这幻化之美保留了混沌虚化的力量,只是减弱其暴力,而变得柔软缠绵。无论是画面之大,如同壁画,还是线条的叠加,宿墨的韵味,画家以“极远”的方式却回到了传统,因为其自然的生动性,一切似乎离我们还如此之“切近”。如同画家所言,这些线条,在相识,热恋与催生,带来无尽的幻化之美。
这三个阶段的转换,这个开放式与穿越式书写,让我们一方面与接续传统书写性而彻底化,摆脱程式化余绪,另一方面也摆脱了对日本书像以及西方抽象的形式语言,而生成出一种中国文化自身创造性转化的方式。
而且,张大我在艺术史上,自觉学习黄宾虹晚期的逸笔草草的“乱涂”,以及傅抱石的抱石皴苍辣的痕迹涂抹,直到石鲁的狂线,走向对线条的纯粹触感,形成了自己的艺术语言,这是中国艺术家在学习西方现代艺术之后,通过转换自身文化的书写意志所形成的新的迹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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